北京文化守护人|张壮:“原汁原味”恭王府
北京文化守护人张壮,1962年10月出生于北京西城,从学徒工开始逐级晋升为文化和旅游部恭王府博物馆正高级工程师。现为中国民族建筑研究会理事、智库专家、恭王府博物馆古建筑修缮工程技术指导。从事恭王府古建筑施工、管理、研究性工作40余年。全过程参与恭王府保护和修缮工作,了解恭王府中的每栋古建筑,倡导“原汁原味、精工实料”修缮恭王府。出版学术专著有《恭王府建筑文化沿革考》《恭王府保护研究与实践》2部。
在人来人往的前海西街,北京保存相对最为完整、对社会公众全面开放的清代王府建筑群——恭王府就坐落于此。从观众服务中心向西走,推开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张壮的办公室就在这里。室内陈设简单,没有过多的书籍、杂物。
踏实、利落,是张壮给人的第一印象。话匣子从张壮刚刚进入恭王府的那一年打开,19岁进入恭王府的他,一干就是40多年,见证了恭王府腾退、修缮、开放与新生的全过程。今年是张壮退休的第二年,闲不下来的他,目前担任恭王府博物馆的修缮技术顾问,每周要来三次,对修缮工程做一些指导。
为了一块砖跑到山东,为了一片瓦殚精竭虑。从最初的学徒工到管理人员、再到恭王府古建筑的研究者,他说,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是对恭王府古建筑的感情,保留古建筑的原汁原味是他的目标,“从建筑上来说,恭王府堪称乾隆时期官式建筑的精品。每一次修缮,都是在与过去的历史、曾经的主人、远去的工匠隔空对话。多年努力,已经破解了一些‘古建密码’,但我相信,还有更多恭王府的故事,等着我们去发掘。”
恭王府小学徒,从“壮工”干起
张壮是恭王府“本土”第一批修缮专家,在这里忙了快43年。1981年5月,张壮入职文化部修建队。同年10月,他们接到了修缮恭王府的任务,做了一些前期调研等准备工作。次年4月,张壮所在的队伍正式进驻恭王府,也是在那一年,恭王府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张壮回忆,刚到恭王府的时候,杂草丛生、百废待兴,第一项任务就是清理垃圾,“那时候碰到的最大难题还是占用单位和住户的腾退。我们既是修缮施工单位,又承担占用单位腾退、居民搬迁和管理单位的职责。”张壮表示,那时修建队提出了“边腾退、边修缮”的工作原则,即接收一间修缮一间,这在当时算是创举。
“白天工作,晚上值夜班,看管材料。”张壮说,关键是和住家搞好关系,确保腾退工作顺利进行,“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为住户打扫院子,一个月只能回一趟家。”
“初期住户的抵触情绪很大,拿你工具、藏你东西。”张壮说,慢慢地,他们的真诚和勤奋得到各个占用单位、居民住户的认可,“他们说我们是来干实事的,至此,我们也在恭王府站稳脚跟。”
初入恭王府的张壮,还是个古建修缮的“生手”。和所有学徒一样,他从“壮工”干起,跟在师傅后面学手艺。
“八大作”中,张壮接触最多的就是瓦作。屋顶盖瓦、墙体砌砖、方砖墁地,这些古建最基础的操作,都要依靠“瓦匠”。“瓦作砌体中的‘干摆墙’,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磨砖对缝’是最难的,对匠人的手艺要求非常高,砖的五面要经过砍磨加工,确保墙面无明显痕迹,表面平整、光洁。其次是丝缝,砖与砖之间要保持三毫米的立缝和卧缝,横看竖看都是这个距离。”
“另外,琉璃瓦的做法比较难,光瓦件就有20多种,有特制的脊瓦、吻兽等构件,用在什么位置、小兽怎么摆放,都要一一对应。”张壮说。
最初的5年,是张壮最辛苦的5年,每天要工作10个小时,每周公休1天。在众人的努力下,修建队按原样修复了花园正门、流杯亭、龙王庙、湖心亭、怡神所等花园主要古建筑物及园内甬路,连接方塘和蝠池的月河也已修好,基本上保留了原有古建筑物特色。
1988年7月,恭王府部分花园对外开放,向公众展示了其独特的园林艺术,也意味着恭王府的大门从此向公众打开。
为寻找“贡砖”追到山东临清
恭王府真正迎来大规模修缮,是2006年至2008年对府邸的修缮。这次修缮得益于一个前提——中国音乐学院附中向恭王府管理中心移交了占用的房屋及管理权,历时28年、国家投资数亿元的恭王府府邸腾退工作全部完成,恭王府府邸及花园终于归为一体。
张壮告诉记者,修缮花园的时候,是边腾退边修缮,受限较多。到了修缮府邸时,占用单位一次性搬出去了,这样他们就可以同时大面积地修。
十多年过去,他已成为工程项目的技术负责人,如何恢复府邸的原貌,是修缮过程中的一大难点。
“当时确立的目标,要将府邸恢复到同治和光绪年间恭亲王最辉煌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建筑十分精致。前边两位恭王府主人和珅与永璘的一些次要历史遗迹,我们也保留了下来。”
由于之前修缮质量的保证及古建修缮的必要周期,此后十几年,恭王府没再开展大型修缮工程。伴随着恭王府的全面开放和向博物馆教育功能的转型,张壮所在的部门也迎来转型。年近五十的张壮,并不清楚博物馆成立之后需要做什么,就从总结开始,把以前的日记、笔记拿出来梳理,反复琢磨之前修缮过程中的瑕疵。
早在2006年、2007年修缮期间,一向“腿勤、眼尖、爱观察”的张壮偶然从工人手底下发现了带有铭文的老砖,“当时觉得很新鲜,也不知道是什么砖,就拿纸盖在砖上面,用铅笔拓下了铭文的样式,之后就作为资料一直保存着。”张壮说,“2012年在整理资料时,又看到了铭文,想通过铭文追溯到当时生产砖料的窑厂。”
此前,人们默认恭王府建筑用砖就是北方汉砖,有时会从北京周边的窑厂订购古建砖。“修缮时老觉得砖不对劲,新砖和旧砖的颜色差别很大,而且砖的损毁程度也不一样。墙体上旧砖采用的是临清贡砖,表面有一层层风化的痕迹,补配的新砖表面呈现断裂式损毁。”张壮跟砖头较上了劲。
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张壮用了两个月,走访了明城墙遗址公园、智化寺、紫禁城西面和北面城墙、宛平城、香山公园、颐和园、万寿寺、北海公园等十余处官式古建筑群中的30余座古建筑,发现这些建筑的墙体和恭王府一样,存在新旧砖差别很大的问题。
张壮拿着铭文,将北京周边的窑厂问了个遍,但一无所获,他们都表示,没有烧制过印有该铭文的砖。一个偶然的机会,时任故宫古建修缮处的主任李永革向张壮介绍了临清市博物馆馆长魏辉,张壮便邀请魏辉来恭王府鉴定,最终确定,恭王府墙体上的老砖使用的就是临清贡砖,“检测报告也显示,临清贡砖和北京周边一般的砖数据明显不同。最致命的问题是,北京周边的砖含硝量很大,俗称‘返碱’,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资料显示,从1406年起,明成祖朱棣为迁都北京而大兴土木,临清烧制的城砖被钦定为贡砖,通过大运河源源不断地运往北京。此后,北京皇城的陆续修缮与增建也一直沿用临清贡砖。
张壮介绍,清末之后,临清贡砖一度断烧,1996年之后恢复烧制,在当地人的口口相传中将传统技艺传承下来,十分不易,“临清贡砖的工艺十分复杂,必须用当地的水和土烧制。古建修缮经常强调‘原材料’,即尺寸、制式、颜色要保持一致。但我想这个‘原材料’还不够精确,要精确到采用‘原产地生产的材料’。”
今年2月,张壮如愿去山东临清考察,亲眼见证了临清贡砖烧制技艺,分毫不差的传统技艺,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愿景。7月,“临清贡砖烧制技艺精品展”亮相恭王府博物馆嘉乐堂,展现了临清贡砖烧制技艺土、泥、坯、烧4大流程16道工序全过程,“我希望,未来能够真正将临清贡砖的烧制技艺与恭王府的营造技艺相结合,使原汁原味的恭王府得到保护。”
原汁原味与精工实料
除了整理资料,这些年来,围绕恭王府建筑,张壮也在孜孜不倦地做研究,出版了《恭王府建筑文化沿革考》。该书第一次把恭王府建筑与使用和文化相结合,如:神殿与萨满教的祭祀沿革、怡神所与戏楼文化的沿革等;第一次提出和孝公主府域及沿革考证成果,系统、明确地推断出变化过程。
他常奔波于国家图书馆、第一历史档案馆、北京市档案馆等图书馆与档案馆之间,确保自己的研究有扎实的历史记载做支撑。
“文献研究不能限于纸面,要与实际相结合。”张壮介绍,去年在恭王府地采暖合作研究项目中,他了解到清朝的建筑里有通过烧炭达到取暖效果的专门设施,号称清朝“取暖神器”,如今已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幸运的是,“在2008年的修缮工程中,我们就把这些设施发掘出来,予以保留、展示”。
去年,恭王府花园迎来对外开放以来的第一次大修,整个工程预计4-5年完工。此次修缮的一个亮点是恢复瓦当滴水恭亲王时期的纹饰。
“瓦当滴水的纹饰有严格的等级规定,是古建瓦件上的重要部件。经过多年风雨洗礼,手工制作的瓦当滴水损耗十分严重,漏雨之后会对古建的木构件产生损害。为此,需要不定期对瓦当进行更换。经过来回更换,现在瓦当的纹饰和最初的纹饰不同。”张壮说,“在恭王府里,我们发现了来自各个地方的十多组瓦当滴水纹饰。不仅是恭王府,所有的官式建筑包括故宫都存在这个问题。”
为了找到最初的纹饰,张壮根据40余年的修缮经验,先从十几种瓦当滴水中找出七种比较早的纹饰,反复比对、初步排列。但他深知,这些太过表面:瓦当滴水的厚度、宽度、纹饰都有一定差别,光凭经验和眼睛判断,说服力远远不够。
如何更精确地确定瓦当滴水的年代?一筹莫展之际,朋友的话给了他启发,“有家古陶瓷检测鉴定的公司,可以通过技术检测出器物的具体年代,这也是文物收藏界目前普遍使用的方法。”张壮说,通过该技术,他们精准检测出了瓦当滴水的年代,确定了恭王府始建之初的纹饰。
另外,在去年修缮中,张壮还纠正了三处问题,“一是湖心亭的博风原为方砖加工制作,后来改成木质博风,我们根据老照片将它复原了;二是妙香亭首层的四个直角,根据新发现的历史照片将它恢复成原来的圆角;三是拆除了设置40余年的船桥,还湖池以原貌,准备下一步恢复以往恭王府主人划船前往湖心亭的方式。”
回顾这些年的古建保护,张壮表示,刚开始是抱着接受任务的心态,后来慢慢地自觉传承古建筑中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原汁原味、精工实料修缮恭王府,是我定下的目标,所有参加过的工程,都会认真反思,发现问题立刻重新调研。”
而今,花甲之年的张壮,依然喜欢在恭王府里走一走,触摸这里的“一砖一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年百废待兴的“大杂院”,是如何成为如今什刹海旁的一颗耀眼明珠。在他看来,守护王府的“一砖一瓦”,是自己作为恭博人的责任,“古建研究就是要不断探索,专心破解它的‘时代密码’,这个工作必须有人去做,因为一旦不做了,很多传统的东西真会慢慢失传。”
新京报记者 展圣洁
编辑 樊一婧 校对 刘军